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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所謂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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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3-9-28 19:14:40 字數:5304

“是索·裏德。”

經過伊爾的介紹,修冥也知道眼前的人是誰了。

“裏德先生,請問您有何貴幹?”

索沒有回答。被兩名護衛壓在地上的他渾身緊繃,卻沒有反抗的意圖。他全身的力量都指向前方,指向沙。站在他的身邊,米兒幾乎被他的焦灼和急迫灼傷。然而,他的躊躇如同漩渦將他急切的渴望全部吞噬。他裹足不前,進退維谷,最終萬般無奈地彎折脖頸,深深地低下頭顱。

“你究竟有什麽目的!”

再次發問,伊爾明顯沒有那麽客氣了。

米兒看到索抿了抿嘴唇。他的嘴角在抽搐。他究竟有什麽要說而不能說的?

“特使,您需要訊問麽?”對待那名少年,伊爾一向畢恭畢敬。

修冥掃了一眼眼前的一男一女。在剛見面一瞬間,沙的眼神充滿了希望。而後逐漸暗淡,逐漸熄滅,現在已任絕望的慘白啃噬全身。

於是修冥便了解到足夠的東西了。

“我沒什麽要問的。”

伊爾立即喝道:“帶走!”

“等等!!”

索在奮力掙紮中被拖向門口。伊爾見狀揮揮手,暫且給他第二次機會。

所有人都等著索開口,然而他仍然在躊躇。他蜻蜓點水般快速地看了一眼沙,甚至有些淒愴。或許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的大腦急得停止運轉,只能想起什麽說什麽。

“我……我要沙。”

“住口!!”伊爾怒斥道,“這裏是督察府邸,鳶族的領地!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在這裏放肆!”

隨即失去耐心的伊爾命令護衛把他帶下去,並對索再一次的掙紮置若罔聞。

“兩位,請稍等。”

修冥走向執行公務的兩名護衛。後者正如他所言立在了那裏。由於身高的原因,他面對索還需要稍微仰視。

“裏德先生,有什麽話可以慢慢說。不用著急,我們有的是時間。”

就在沙離開不久,突然有一夥人沖入索的村莊,將所有留在村子裏面的人全部趕到村頭的廣場。他們要求村民們交出最近與異族有來往的人以及那名異類,並由他們公開地處以極刑。得知沙並不在村中後,那群歹徒便暫且放過索,要他去阿克盧索帶回沙,不然便會血洗村莊,雞犬不留。

不待索擠牙膏式的說明完畢,會客室已然陰雲密布。

“你能不能看出他們的來路?比如……鎧甲的紋飾或者其他共同的特征?”伊爾問道。

“他們沒有穿著鎧甲。”

索搖搖頭。護衛們已經放開了他,但這裏的主人仍然不給他落座的特權。他仍然是一個入侵者,低人一等,跌坐在地受人俯視。巧合的是沙也以類似的姿勢坐在地上,不知道算不算諷刺。

“也沒有統一著裝。但是他們不是普通人,訓練有素。我看得出來。”

“都是步行?”

“除了一兩個以外,都是。”

米兒想起之前在城中主道擦肩而過的軍隊。看來不是了。

“有沒有蒙面?”

“沒有。”

意識到那幫人不打算留下活口的人不止米兒一個。

“那些人當中有沒有你認識的人?”

從索震驚的反應看得出來,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仔細回想後,他猶豫地回答道:“不……我想沒有。”

如此一來,從索身上挖掘有關兇手身份的線索暫時斷了。

“既然如此,你怎麽知道去哪兒找沙?!你又怎麽會在督察府邸外徘徊?!”

然後又怎麽正好被護衛擒住——米兒在心裏替伊爾補充。

“我……並不知道沙在哪裏。”索低下頭,“我以為她回家了。那些人中的頭目告訴我她在鳶族的督察府。所以我……先去了她的家……然後……”

然後,他必須面對在無辜的村民和自己的戀人間做出選擇,至少把其中一樣送上斷頭臺。而且很有可能會將兩者一起送向死亡。

苦澀的尾音突然截斷,索挺直上身,朝高高在上地端坐在沙發上的伊爾鄭重一拜。

“請您幫助我。

“我知道這很冒昧……但這是唯一的辦法!我知道的!我看見了!督察府擁有屬於自己的衛隊!只有您出馬才能救我們!

“那幫人在村口豎了一根木桿。當桿頂的陰影投到廣場的另一端他們就會大開殺戒!我的時間不多了,只有您能幫助我和我的村民!拜托了!!”

周遭如此安靜,相信此時索的耳邊一定擠滿血液回流的噪音。

他不敢動。緊繃的肌肉似乎在抑制顫抖。

連米兒也不禁緊張地望向上首的伊爾和少年。確實,若真如索所言,那麽眼前的問題便根本不算問題。相信身為一城之主的督察即使沒有多雄厚的軍事實力,就算出自日常維護治安的需要也必然可以調動不小的力量。對付區區幾十號人肯定綽綽有餘。

調撥十餘人,隨索返回村莊,於一陣痛快的拼殺之後消滅歹徒,拯救無辜的村民。如此暢快的場景,光是想想米兒便覺得心潮澎湃。

快答應吧,伊爾。這對你而言只是舉手之勞。你將洗刷邪惡之徒對你的侮辱,收獲正義之名。對付那群跳梁小醜,你的鐵騎不費吹灰之力。他們將踏平那群烏合之眾,命其匍匐叩拜,為自身犯下的罪孽戰栗不已;而其他人,那些手無寸鐵的善良的人們,將自覺地彎曲雙膝,簞食瓢漿敬仰你。

你之前詢問如此詳細,不就是為了站在正義的一方,同仇敵愾,掃蕩不平?你的焦灼,不正是對弱者的同情,因即將發生的罪惡而震驚?

許久,伊爾的低語好似出自雲端。

“特使,您認為……”

“您是這裏的代理督察。”

“是。”

伊爾轉向索。不知是不是因為正對著他,這個人在米兒眼中異常高大。

“我們不會幫你。”

恍惚間,米兒甩甩頭。

對面白花花的墻壁晃得她眼花。

不。她沒有聽錯。

索被拒絕了。

“我不會派人幫你,也不會允許你帶走我們的族人。

“如果你樂意接受,我唯一能給你的恩惠就是放你走。現在你可以離開這裏了。”

索仍伏在地面。緊繃的脊背代表他的態度,卻沒有其他辦法。伊爾不耐煩地揮揮手。兩名護衛心領神會,這就要上前把索拖走。

“……派兵解圍會改善人類對鳶的印象。”

由於姿勢,索的聲音有些悶。

修冥立即將咖啡杯放到一邊。伊爾則呆立不動,幾乎忘了誰在說話。

“……這和你無關。拖出去!!”

“阿克盧索的鳶和人類素來不和!風評太壞你們就必須遷走!!”被拖走前最後一刻索用盡全身力氣大叫,“到時候你就完了!!”

即使修冥沒有任何表示,伊爾也不敢不暫時阻止護衛。

“你……從哪兒知道這些的……誰告訴你的?!”

“我的眼睛告訴我的。”

索再度被狠狠壓制,但這次他挺起胸膛。

“阿克盧索治安混亂不是一日兩日了,大家有目共睹。另外我聽沙說如果治安太差被認為不適宜居住,你們的政府首腦,那個‘首都’就會下令將整個阿克盧索城的鳶全部搬遷到別的地方。我雖然只是個平凡的農夫,可我不是什麽都不懂!治安不好命案頻發難道你就沒有責任?等換了新地方你還能像現在這樣穩居督察的寶座作威作福?我不信,難道你身邊那位少年不是上頭派來查你的?不然平日驕奢跋扈的你憑什麽會對一個小孩子畢恭畢敬!

“我懇求您幫助我。我需要您的幫助!這也是在幫您自己!!如若不然我就把你往日的所作所為一條一條地說給那位少年聽!!”

如果一開始伊爾只是單純的驚訝,那麽現在簡直就是驚嚇了。從他臉色的煞白程度米兒推斷他一定會咆哮著要索閉嘴不要胡說八道,然後再叫護衛把索拖出去扔得遠遠的。

然而米兒猜錯了。

“特使,請問您是否有興趣聽他一言?”

片刻過後,伊爾反而冷靜地向修冥詢問道。

“……”

一群不知名的鳥兒忽然聒噪地飛向天空。清爽的風同時灌進會客室,讓在場的人驚覺屋內的空氣竟如此汙濁。抓住一把用力一擰,肯定能擠出滿手的油汙。

少年凝視窗外晃動的枝葉。連一個扭頭的動作都如此優雅。他在思考,只不過內容似乎是在鳥兒被風攪擾而飛起和風從鳥兒的雙翼之下誕生兩者間權衡。

銀葉樹的枝影刮擦著他的鞋尖。於是他說道:

“已經這麽晚了啊。

“……眼前的問題還沒解決完。”

米兒已無法形容伊爾的得意。就算把他的腦袋換成塊生蛆了的奶油蛋糕,都不會比現在更油光滿面。

“你都聽清楚了。”

當然。

不然,索的臉怎麽會比紙還白。

“……您……不願意幫我……嗎?”

明知故問總是令人發笑。

這樣米兒才真的理解到,索的確沒有辦法了。

“你不用指望她來勸我們。”捕捉到索的目光,伊爾答道,“她雖然生為我族一員,但幹出這種事都能被除名了。等把你轟出去,我們也會將她收監,然後上報首都請示具體的處置。

“什麽?她會到底會被怎麽處置?特使,我如果沒記錯,咱們種族上一個不貞的女子好像是被迫做了誰的女奴是吧。沒錯,鳶族雖然一夫一妻,不過像她這樣的族人是不會再擁有完整的個體權利了。你們人類是二等種族,什麽滋味你應該清楚。

“這是她應得的報應。她對你的愛,導致她的父母的慘死,殃及無辜的族人,甚至讓生活在阿克盧索的整個鳶族蒙羞!那麽你對她的愛讓一村無辜的人為你們而死,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回去吧。人類的死活與我們無關。如果你還留在這兒,我就要追究你的責任。讓我看看你是想在采石場服一輩子苦役,還是想被丟給人類貴族,把今天膽敢在我跟前大放厥詞的內容跟他們覆述一遍,試試那幫酒囊飯袋在把你掃出門之前打斷的是左腿還是右腿。”

一名護衛壓迫索的肩膀,將他向後拉。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腿在運作。於是他的身體翻轉了,轉向房門,那個沒有絲毫亮光的出口。可他還不想走。他還有話要說。不屑挽留他的人他看不到,厭惡他的人不存在。只要得到一個答覆,他將赴湯蹈火。

然而那個答案是什麽?!

伊爾和修冥並沒有阻止沙,也不再在索的身上花費無聊的力氣。他們也在等,並將它作為菲薄的善心施舍出去博自己一樂。

結局早已註定。

當猶豫的沙實際上再不可能結束這種猶豫,索終於被拖出這個房間。

會客室的大門隨即在他身後關閉,華貴厚重,嚴絲合縫。連米兒都不能化成一縷青煙,追上他的腳步。

他真的走了。被這間豪華典雅的會客室拒之門外。

如果米兒現在擁有和常人無異的軀體,此時臉一定漲得紫紅。這裏的安逸舒適死死地掐著米兒的脖子,她不能呼吸了。會客室的一切都讓她覺得惡心,讓她不可忍受。它的墻壁雪白,全是油膩的反光。它的吊燈明亮,令人頭昏眼花。它通透寬敞,快把米兒撕裂了。

如果要從眾多的蛆蟲中挑出最肥碩的,從所有討厭的選出最令人唾棄的,一定是此時還在她身後的屋中央氣定神閑地交談的兩個人!

“其實這也是個機會。派兵去解圍,也許能使阿克盧索的人類對我們的看法有些許改觀。”

索一離開,這兩個人就聊開了。

“請您不要挖苦我了。”伊爾爽朗地笑道,“人類什麽德行你我都很清楚。他們既已形成對我族的荒唐偏見,又怎會因為督察府一次小小的援助改變對鳶的看法。更可能的情況是從醜惡的角度解讀我們的行為,絲毫不經過思考地認定我們是在傷害他們,占他們的便宜。”

“確實。所謂人類,自私、貪婪、膽小、懦弱、欺善怕惡、趨炎附勢、見利忘義、偏聽偏信。他們的心胸狹窄而堅硬,恩惠很難打動他們。不過您拒絕索·裏德似乎並非完全出於對人類品性的不信任吧。”

“您的意思是……”

嘩啦一聲,大概是修冥舉起了資料:“資料提供的線索指向犯案的人是人類,但我們對他們並不了解。一方面,既然這次屠村事件的雙方都是人類,那麽我族如果插手,很難說幫了誰又損了誰。另一方面,如果真要從中權衡,相比於一個城墻之外無根無基無權無勢的小村莊,與我們近在咫尺,卻連是敵是友都還尚不明朗的勢力自然是更優先的選擇。”

“不愧是特使!短短幾分鐘就從龐雜的原始資料中導出結論。這是我和我的部下們整整用了近一周的時間才分析出來的。正是基於這一點,我才做出不插手這次事件的決定……”

之後米兒沒有再聽下去。那無外乎是一些奉承的話。不管他們再說什麽,米兒都不準備原諒這兩個人。

米兒根本不用化成煙,直接穿墻而過去追索。在督察府大門外的階梯她追上了他。索步履蹣跚,不止顯示出他腿上的傷還沒有痊愈。當他終於一步步挪動到階梯下,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恢弘壯麗,靠氣派又漫長的階梯高高淩駕於塵世眾人之上的督察府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還能有什麽表情呢。

明知幫不上忙,米兒仍不願離開。她跟著索沒有直接出城,而是在阿克盧索城中穿行。有那麽一瞬間米兒以為他是要去尋求所謂的“人類貴族”的幫助。可那怎麽可能呢。真是可笑。

過了一會兒,索離開主城區,來到了一座樸素甚至有些破舊的偏遠院落前。院落中傳出孩子們的喧鬧聲,卻不是朗朗書聲,想必是那種為窮人和平民子女開設的學校。這裏教授的自然不是數理化政史地,而是一些實用的技能,即使有數學和語言的課程也是極為基礎的,為的只是他們能有一技之長,可以早早外出工作,給自己賺足飽飯甚至養家糊口。連這種學校都上不起的孩子們就得直接去做學徒童工了。

果不其然,索找到了老師,說他想見一見他的弟弟。原來如此,亞茲在村莊被圍之前就出來上學了。索一定是想叮囑他不要回家,能跑掉一個算一個。

“裏德?他今天沒來。”

這一刻,院落美得過分。肥沃的泥土在過於明媚的陽光下反射著油光,嬌艷的花朵使出半老徐娘的風采,一齊向米兒報告一切正常,極力粉飾秋日的寒意。

秋蟬拼了命地鼓噪。

她只不過幻聽了。

門廊的陰影中,索的背影驟然單薄。他恍惚地晃了晃,猛然拎起女老師的衣領。

爭執吸引註意力。一片片小腦袋湧向窗邊,擠滿門框,每一個都像天使。

學校裏的人的確從早上開始便沒見過亞茲。

索頹然放開雙手。他轉身離開,失魂落魄地踏過裂縫間長滿雜草的青磚,而後立在院門口,茫然不知所向。

身後,陰影中的校舍躍動著不解和嘲笑的鬼影。

亞茲不在學校,那麽他在哪兒?!去哪兒能找到他?!

而寒冷在此時劃過米兒的脊椎。他們也許再也找不到亞茲了。亞茲也許已經……

索該怎麽辦?去哪裏尋找他的弟弟?還是回去,用自己拯救無辜的村民,即使明知那只不過會多出自己的一具屍體?

站在他面前,米兒向索的肩膀伸出手,試圖安慰他。這個位置她肯定能看到自己的肢體,然而眼中除了形如枯槁的索之外沒有別人。果然自己什麽忙都幫不上……

突然索瞪大了眼睛,活像見了怪物。

他敏捷地向後一閃躲開米兒的手指,在難以言喻的不可置信中低聲喝道:

“誰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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